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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 死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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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 死生

◎她看到一張染淚的臉◎

夜深了, 太醫院卻依然燈火通明。

頭發花白的老者用顫顫悠悠的手在紙上寫下一行行藥材的名字,又提筆劃掉幾種。

“柏大夫,雄黃性烈, 是否需要減掉半錢?”

“服下這位藥方的病人現在如何?”

“高熱已退,但今日持續出現嘔吐、咽痛等癥狀。”

柏章思索片刻,將雄黃的用量減少了半錢,又將麝香的用量增加了半錢, 新增蒼術、川芎兩味藥材:“換成此方,讓病人煎服試一試。”

太醫恭恭敬敬應道:“是。”

人退下去之後, 柏章疲倦地按了按眼睛。

窗欞上忽然映出一道人影。

他睜開眼:“你怎麽來了?”

十三朝著柏章行了一禮:“柏大夫, 公子命我來取藥方。”

柏章蹙眉:“成熟的藥方還沒有出來,需找人試驗。”

十三沈默片刻:“公子命我來取,無論藥方是否成熟。”

年邁的老人眼角一跳, 有些激動道:“他也染上疫病了?”

十三想起公子的交代, 違心說:“……是。”

“糊塗!我已命他每日熏香沐浴, 怎麽還是如此疏忽……”

他的聲音低沈下來, 像是破舊的風箱:“罷了罷了,並且將這兩個藥方一並取去。”

十三露出些疑惑:“兩個藥方都要用?”

柏章沒好氣的說:“還在最後的試驗階段, 兩個藥方孰優孰劣尚不知結果。”

“柏大人……那這該怎麽用?”

柏章哼了一聲:“挑其中一個用,如若效果不佳, 再換另一個。”

可是……萬一那姑娘經不住這麽折騰呢?

十三瞥了一眼藥方, 不敢多言,只是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一禮:“謝過柏大人。”

柏章揮了揮手, 滄桑道:“你且告訴他, 謝家就他這一根獨苗了, 得給我好好活著!”

十三看他一眼:“是。”

一個時辰後。

馬車在路上疾馳, 息邪跪在車廂裏, 臉色蒼白:“公子!陛下命你十日之後便隨鎮遠將軍出征,公子怎可現在染疫!”

裴時清手中握著兩張輕飄飄的藥方,閉眼靠在馬車上:“去將染疫之人的衣物取來。”

息邪和十三都同時開口阻止道:“公子!”

裴時清忽然睜開眼睛,一雙點漆黑瞳如同覆了一層冰雪,寒意襲人。

息邪和十三垂下頭來,不敢與他對視。

“什麽時候學會反抗我的命令了?”

息邪掙紮許久,還是咬著牙說道:“公子想救棠姑娘我知道,但怎可如此兒戲以身試險!”

“且不說十日之後公子能否徹底康覆,萬一試藥過程中出了什麽問題,陛下恐怕會問責棠姑娘全家!”

“十三,去取衣物來。”

十三看了裴時清一眼,又看了息邪一眼,沈默不語。

裴時清氣笑了:“既然不願跟我,便從這裏下馬車,放你們自由。”

息邪和十三都慌了:“公子!”

裴時清閉上眼睛不再看他們。

僵持片刻,息邪眼眶慢慢泛紅:“公子,我去取衣物。”

裴時清終於軟了語氣:“你們放心,我不會有事的。”

“去取衣物的時候做好防護,若是染上了疫病,出征的時候我便不帶你們。”

息邪含淚顫聲道:“是!”

***

屋裏充斥著濃濃的藥味。

黯淡天光從窗欞中落下來,照在床榻上,映得棠梨臉色越發蒼白。

白皙的皮膚上大片大片的紅色膿腫交織在一起,觀之觸目驚心。

阿蒼坐在她旁邊,“棠梨,喝藥。”

棠梨迷迷糊糊睜開眼,耳畔傳來隱隱哭聲。

她聲音細若蚊蚋:“阿蒼,姑姑又在哭?”

阿蒼輕輕將她扶了起來:“不是。”

棠梨用力扯出一個笑:“你又騙我,姑姑的聲音我都認不出來?”

她旋即又嘆了一口氣:“千萬不要讓姑姑和爹爹上來……”

阿蒼點頭:“趙慶在下面攔著他們。”

棠梨沒有力氣,就著他的手,一口一口將藥努力喝下去,最後眼眶泛紅,輕聲說:“阿蒼,若是真到了那一日,可以讓姑姑和爹爹遠遠的看我一眼。”

“只遠遠看一眼。”

這幾日棠梨反反覆覆地發熱,今早甚至咯了血,情況著實不好。

她心中已經有了某種不好的預感。

沒想到話音剛落,她的手便被阿蒼用力握住,少年聲音沙啞:“你不會死。”

像是要證實什麽一般,他掰開她的手心,手心之上被人用朱砂描繪了繁覆的符文。

“天神會護佑你。”

棠梨幾次陷入昏迷,阿蒼都坐在床邊,拉著她的手固執地一遍一遍描摹符文。

他說天神會聽到他的禱告,所以棠梨才會一次一次挺過來。

棠梨看著阿蒼,蒼白皸裂的唇扯了個笑:“嗯,謝謝阿……”

她還沒說完,忽然捂住胸口俯身哇一口吐了出來。

把方才的藥吐得幹幹凈凈之後,她忽然開始劇烈咳嗽。

阿蒼的眼神瞬間變了,少年指尖顫抖,用帕子去擦拭棠梨染血的下巴,口中飛快念著異族的語言。

他在向天神禱告,以他的性命換棠梨的性命。

只求棠梨活下來!

然而這一次,天神似乎沒有聽到他的禱告。

棠梨咳得那般厲害,潔白的帕子幾乎被染成一片殘紅。

“棠梨……棠梨!”少年無助地喊著她的名字,拉著她的手一遍又一遍重覆描摹那個熟悉的符文。

直到有人抓住他的衣領,將他一把扯開。

少年顫抖著身子回頭望去。

一個身著白衣的青年已經飛快坐到了棠梨身旁,他捧起她沾染了點點鮮血的臉,語調大變:“棠梨!”

棠梨只覺身體好像破開了一個洞,某種溫暖的東西從洞口汩汩流出。

她的身子開始變得一片冰寒,像是走在茫茫大雪中,天地安靜,飛鳥也斷絕。

有人在喊她,但似乎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。

她不受控制地離那些聲音越來越遠。

滴答。

有溫熱的液體落到雪地之中。

棠梨伸出手指,拂過自己的眼角。

原來是眼淚。

“棠梨——”

忽然出現了一道不一樣的聲音。

棠梨腳步一頓。

是誰?

到底是誰?為什麽聽起既陌生又熟悉?

她費盡最後的力氣睜開眼睛,人影重重。

她看到一張染淚的臉。

“……裴先生。”

棠梨徹底陷入了昏迷。

***

棠梨做了一場冗長的夢。

夢中她再次回到流放的時候,麻木地跟隨著隊伍,走過荒無人煙的草地,走過爛泥蓋過腳面的小道。

時而是酷暑,熱得汗流浹背,幾乎昏厥;

時而又是嚴寒,凍得人瑟瑟發抖,手腳麻木……

但神奇的是,酷熱難耐時,忽然會天降一場甘霖,天寒地凍時又會忽逢一場山火。

似乎有仙人在上,解她困厄。

後來她開始迷迷糊糊聽到人喚她姓名。

她屏息凝神,仔細耹聽,卻聽不清來人在說什麽。

也不知過了多久,她終於聽清對方在說:“棠梨,該醒了,再不醒就要錯過春闈了。”

她在夢中打了個寒顫,旋即又意識到,她又不參加春闈,為何會那麽緊張?

對了!是哥哥要參加春闈了!

她迷迷糊糊掙紮著醒來,對上一張鎏金面具。

阿蒼先是一楞,隨即張開雙臂,一把壓在了被面上。

然而他很快被人拽開。

息邪橫眉冷對阿蒼:“棠小姐剛醒,你這是想壓死她?”

棠梨看清來人,狐疑問道:“……息邪?”

息邪蒙了臉,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微彎,算是沖她一笑,他先是叫大夫來替她把脈,才對她說:“棠姑娘莫怕,你已經挨過來了。”

棠梨這才覺得渾身上下都酸痛不已,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背,上面的膿瘡已經結痂。

棠梨忽然一顫,問:“我爹和姑姑沒事吧?”

息邪道:“沒事,公子派人安撫住他們,沒讓他們近姑娘的身,如今就更不用怕了。”

棠梨忽然意識到什麽,她激動問:“治療瘟疫的藥方出來了?”

息邪:“算是出來了,約莫這幾□□廷會將藥方送到各個州府。”

棠梨眼睛裏多了些光亮,但她很快意識到息邪話裏的猶疑,於是問:“我是不是已經用了那個藥方?息邪,你家公子呢?”

息邪難得開始支支吾吾:“棠姑娘,你剛醒,還是讓大夫再替你號個脈……”

“息邪,我問你家公子呢。”

息邪對上一雙霧蒙蒙的眼。

棠梨大病初愈,看上去虛弱不堪,似乎風吹便要倒下。

息邪也記得當時他隨公子闖進房間裏,看到她臉色蒼白,唇邊沾血的模樣。

他忽然就不忍心瞞她。

息邪垂下眼睛:“公子……公子在隔壁。”

棠梨忽然覺得奇怪。

她記得前一世裴時清這個時候差不多已經率兵出征了。

她擰緊眉頭,“我去找他。”

“棠姑娘!”息邪焦急喊她。

棠梨回頭看去。

息邪有些尷尬:“公子……不會見你的。”

少女定定看他一眼:“見不見,我去找了再說。”

眼看著她腳步虛浮走出門,息邪慌了,他方才到底為何要一時嘴快!

公子都交代了不見棠姑娘,要讓她好好休息的……

阿蒼亦步亦趨跟在棠梨身後出了屋。

棠梨看他一眼:“阿蒼,不用跟著我。”

阿蒼搖頭。

棠梨凝視他片刻,開口道:“阿蒼,謝謝你,天神這一次……也護佑了我。”

透過鎏金面具,那雙蜜色的眼瞳肉眼可見的開心了起來。

棠梨話音一轉:“但是一定有很多人向他禱告,天神不一定每一次都能護佑我們。”

“在瘟疫徹底結束前,那個不許再跟染了疫病的人接觸,好嗎?”

阿蒼盯著她看了許久,終於點了點頭。

棠梨對他微微一笑:“我現在要去找一個人,你不許跟來。”

阿蒼立刻渾身露出戒備,似乎馬上要提步跟她一起走。

棠梨看了他一眼。

他又不情不願地止住了腳步,活像一只被人拋棄的小犬。

棠梨只身一人推開房門,看到坐在窗邊那人的時候,不由楞了楞。

他的墨發用玉冠高高束起,白色的袖子如同堆疊的雪。

窗外下著綿綿細雨,霧氣氤氳,將他的背影也勾勒得隱隱綽綽。

棠梨手指緊緊抓著門,聲音不禁帶上幾分小心翼翼:“裴先生。”

裴時清慢條斯裏放下手中的玉碗,回過頭來。

他同樣以白帕覆面,只露出一雙清寒的眼,朝她望過來。

霧氣散開。

那個冗長的夢境似乎在這一刻忽然破裂開來。

一些模糊的記憶如同水下礁石,在潮落之後慢慢浮出水面。

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匯,裴時清率先開了口:“醒了為何不歇著?”

他的聲音有些啞。

棠梨徑直走上去,一把抓過裴時清的胳膊。

裴時清毫不設防,胳膊竟被她抓了起來,又被她掀開了衣袖。

果然,雪一樣蒼白的手肘上有著不規則的紅疹。

棠梨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,她似乎在質問:“裴先生為何會在這裏?”

裴時清沈默片刻,開口道:“我領皇命率兵出征,中途染了疫病,途徑扶梨,聽聞你也在此,故而歇在此處,好互相照應。”

“騙人,裴大人要攻打北狄,怎麽會南下路過扶梨?”

裴時清沒想到她會這麽直白的戳穿他,他索性避開這個話題:“你昏迷兩日,身子尚且虛弱,回榻上歇著去吧。”

棠梨卻不依不饒:“裴先生,我昏迷的時候聽見了你的聲音。”

裴時清眼睫微微一顫,卻繼續面無表情:“是你的那個護衛一直守著你,想必是聽錯了。”

“人都敢殺,卻不敢活。”棠梨盯著他,重覆道。

“我聽到你對我說這句話了。”棠梨又說。

裴時清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無奈,他掀起眼簾來看她:“朝廷剛剛將治療瘟疫的藥方配制出來,正命人派往各個州府,我的確徇了私,讓你提前用了藥方。”

他坦坦蕩蕩道:“至於我為何在此處……你我也算有師生之誼,聽聞你染疫,趁此機會來探望你不可以麽?”

這回換棠梨露出無奈:“裴先生既然已經領了皇命,即日便要率兵攻打北狄,又怎可忽然離開上京,還在這個節骨眼上染疫?”

裴時清忽然輕笑一聲,那雙覆了寒霜的眼眸定定看向棠梨:“若不是我帶著藥方剛好趕到,你已一命嗚呼。”

“你一時善心大發,便沒顧慮過自己,沒顧慮過你的親人?”

棠梨聽他說這話,便知裴時清已經明白了她為何染疫。

她也坦坦蕩蕩回望他:“他是書院的學子,我不能見死不救。”

“好一個不能見死不救,下次你若還是如此剛愎自用,就是大羅神仙來了也救不了你。”

棠梨忽然從他這句話中咂摸出一絲不對勁來。

是不知是不是因為染了疫病的原因,今日的裴大人好像火氣尤重?

然而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。

再計較裴時清到底是不是因為自己染了疫病,已經沒用了。

兩個病人,也實在不是爭吵的時候。

棠梨軟下語氣起來:“好好好,我的大羅神仙就是裴先生啊,一而再,再而三救我於水火,渡我於困厄。”

她指了指桌上的玉碗:“所以這位大羅神仙喝了藥,能不能臥床休息去?”

她記得前一世,醫聖的藥方十分有用,許多染上疫病的人如若在初期便服下了藥,癥狀會減輕許多。

看來裴時清也如此。

她原本擔心裴時清也會像她一樣經歷那些痛苦,但目前看來,比她想象得好太多。

至少裴時清應該不會因為染了疫病而沒辦法去攻打北狄。

她松了一口氣。

裴時清卻似乎一眼洞穿了她的想法,他淡淡道:“我染疫並不是因為你。”

“你自己算一算時間便知。”

棠梨其實也明白,身上開始出現紅疹,至少也是染上疫病三四天之後的事情。

但她和裴時清分明是兩天前才見的面。

心中那點不安和愧疚也因為這句話散去不少。

棠梨點點頭:“先生一片苦心,學生曉得的。”

她伸手做出扶的動作:“裴先生,不要坐在窗邊吹冷風了,還是快些上榻歇息吧。”

裴時清避開她的手,“你不必管我,回去養病。”

棠梨心中不安,故而才拖著病軀來找裴時清,一番交談下來也乏得厲害。

她嗯了一聲,“裴先生好好歇息,我也回去了。”

直到少女輕輕合上房門,裴時清才收回視線。

清寒的眼眸中,卻寸寸結成冰。

在榻邊守她許久,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,卻都叫不醒。

一句“再不醒就要錯過春闈了”,卻叫她立馬清醒了過來。

還真是擔心她那未婚夫的前程。

不過好歹也算有幾分良心,還知道醒來之後問問他的情況。

裴時清壓抑住萬千思緒,闔上疲憊的雙眼。

也不枉他……以身試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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